想不到,成为一个人这么难。她还能耗下去,但谢文湛耗不起了。他都二十八岁了。再不娶妻生子,人家会以为谢大少爱好出柜呢!
假如,连景德镇的陶瓷们都没辙让她成人。那她也就该考虑和谢文湛分手了——不成为一个人,先别说能不能相爱,她也没办法为他生儿育女呀!
隔日,她就来到了御窑厂遗址上。景德镇的古陶瓷灵气,这里最旺盛。
进门,就有一片瓷器告诉她,御窑厂博物馆里面有一块“原始青瓷”。这青瓷本身是周文王的青瓷盘的一部分。文王演周易,精通天下易学之术。青瓷也潜心修炼千年。如今已然能通晓古今。假若遇到困难,不妨找它解决问题。
青瓷很好找。因为博物馆里灵气最旺盛的就是它。白汐与它打了个招呼:“你好。”
“你好。钧窑小姑娘。”
白汐一看有戏:“你能看到我的真身?”
“钧窑天青釉,海棠红。红还有些特殊。是被二次烧窑了吗?”
“不错。”于是她表明了来意:“今天,我是来向你请教,如何才能变成一个人。”
青瓷吃了一惊,仿佛不能理解她的想法:“小姑娘,你已经是半仙。为何要成人?”
“我喜欢人类。”
青瓷嗤笑了一声:“你,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吗?”
“……有一年,皇上娶新妇。我们窑子上的人,都在赶工。有一只钧窑莲花碗,刻了一半,人们就放进去了。后来我就钻进去为它完成最后的工序……”白汐将临死之前的记忆说了一遍。但,时间太久远。她也只能记得个模糊。
“不,小姑娘。倘若你真是无意钻入窑子而死亡。那是断断不会化为妖的。”
“什么?!”
青瓷冷笑道:“现在,我来告诉你——你的确是自己钻入了窑子里。但原因是有人,将你半成品的莲花碗,先送入了窑子。你钻进去之后,那个人就把窑口封住了。你哭,你喊,你捶打着窑壁。但是没人开窑救你……”
白汐呆立在原地,不敢置信。她一直以为,别人不知道自己在里面。但青瓷的话语,还不断地传来——“你出生的时候,母亲难产而死。同一夜晚,钧窑的窑厂烧出了第一批海棠红窑变。当时的窑工以为那是妖怪作祟。将瓷器给捣碎了。并且视你为不祥之人。是不是有这一回事?”
白汐点了点头,这些记忆,已经模糊成了尘埃。
“等你五岁的时候,你父亲第一次带你去了窑厂上看烧窑。也是巧了,那天你亲眼看到的第一炉钧窑,全部有海棠红窑变。从那之后,钧窑厂的人就相信,你是海棠红妖怪的化身……对不对?”
她点了下头,又摇了摇头。不记得了啊……但她的确看过很多窑变瓷器。
“后来,你越来越美丽。漂亮的不似凡人,窑口上妇孺,就说你是妖怪狐狸精……”
这个她知道,自己的美貌在窑口人家里头,的确十分突出。有人说她是观音,仙女。也有人说她是狐狸精。
“等到你十五岁时,天子大婚。皇后想要十几只海棠红的窑变钧窑碗。但是那一年窑厂的气候不好,雨下个不停。十窑九不成。窑厂烧不出来窑变。皇上要拿人问斩……所以有人商量将你祭窑……他们把你封死在了窑子里……你把头骨撞碎了。最后是含恨而死的。额头的血,流到了莲花碗中,成了一抹海棠红。”
她倒吸一口气,觉得青瓷也许在胡扯。但它继续道:“你的冤魂不散。本该成鬼,但是善念犹存。于是成了灵。但你打从心底是厌恶人的。所以,你永远不是谁的守护神。反而是给人招致灾难的灵。”
白汐摇了摇头,她不相信,因为她没有这些记忆。生前的往事,随着头盖骨的碎裂。一起消失了。但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呐喊:它说的是真的。
“小姑娘,你的阴气,克人的阳气。”
白汐不想再听下去了。一千年了,她什么都记不清了。而且,当初的窑口人家,皆为萧萧白骨。无处寻踪。现在还追究,干什么?于是打断了它的话:“我不想管什么过去了。眼下,我只是想变成人。”
“你已经是半仙之躯。离灵格提升还差一步。假若你能前进这一步,到达仙位之时,便可以选择成肉体凡胎。但你假若无法消除死前的怨恨,那就没办法成人。还不如转世投胎。经历轮回,就有骨肉了。”
意思就是说……她心底有恨,却已经遗忘了?但遗忘了,不代表不存在了。
莲花碗记得,灵魂深处也许还在悲怆当初的熊熊炉火。
不过,她真的回忆不住了。
最后,白汐是魂不守舍回到别墅去的。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小雨,将她的蓝色百褶裙打湿了。女仆西贝拿来毛巾来给她擦水珠,她动也不动。好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尸体那样。西贝有些不解:“白小姐,你怎么不打伞呢?”
“舒服。”她道。等西贝走了。就拉起被子,盖住自己。
她是窑工,对于烧窑的工程,太熟悉不过。钧窑“窑变”和外在因素息息相关。不仅是釉料的配制,十分复杂和讲究。而且天气因素,也对出窑有很大的影响。寒暑、晴雨、风向,窑口的工人,都要随机应变,才能保持烧出的是完器。
但自己死的那一年,连绵一个月的梅子雨,历年堆放的柴禾都湿了。点不起大火。是不可能烧出来窑变的啊……
原来如此,她不是莲花碗。而是窑变。是那云蒸霞蔚的海棠红。
大观间有窑变,物反常为妖。此话诚不假。
冥冥沉思了一会儿,白汐觉得折腾自己不是个事儿。还不如和谢文湛说说。过去的命再苦,再坎坷,那也只是过去而已。老天爷现在好歹赐了她一个温柔的丈夫。
于是打给了谢文湛。忙音只有一声,他就接听了。她张了张口,却是笑道:“文湛,我下辈子再嫁给你,好不好?”那边传来一声严肃的:“什么?!”
“……”
“白汐,发生了什么事?!”谢文湛很不淡定了:“什么下辈子?!你怎么了?”
“我好像不是正常死亡……嗳,你先冷静点。听我说完。”她躺着看天花板,将今天的事儿说了一遍。末了道:“我真的,记不得死前的事儿了……”
那边谢文湛仿佛松了一口气,却是心疼起来:“白汐,别胡思乱想了。等我过去再说。”又看了下日历:“后天晚上我过去。”
“怎么,提前过来了?”
“你这样,怎么让人放心。”谢文湛也颇为头疼,但也很坚决:“下个星期我也不回上海了。等你把事情处理好了再说。”
“哦。”
很快,到了周末晚上。白汐早早去了候机楼接谢文湛。景德镇机场很小,候机楼也很小。零零散散坐着几十个客人接机,或者等航班。这里往返上海的班机一天也就三架。最晚的一班是八点的。除此以外,还有一天一班的美国华盛顿航班。
白汐觉得有点冷,于是裹紧了大衣。终于,上海的班机号从起飞变成了降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