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婉盈是江东太守之女, 她是家中的小女儿,又是唯一的女儿, 所以自小就极得父母宠爱,再加上她自幼聪慧, 远胜几个哥哥, 所以一直被当成男儿教养。
到了十五六岁之时,求亲之人已经踏破了门槛, 她却并不喜欢那些人,可是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母在这件事上却极为坚决。商婉盈只得自己想办法将这些人赶出去, 而父母在发现她私底下的小动作之后,干脆将她关在了绣楼里,不许她出自己院子一步。
商婉盈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, 发现哭闹也没有用之后, 就不再闹了, 而是乖乖待在绣楼里写写画画。
太守夫妇也担心会闷坏了她,所以让下人出去买些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。
商婉盈对那些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都没有兴趣, 只是自幼喜欢看书,只可惜父母管得严, 类似于话本子这样的低俗读物是从来不许看的。
商婉盈当然不是那么听话的乖乖女, 从前也让婢女偷偷给自己买来看过, 不过看了几本就没有兴趣了。因为来来去去就是两种套路,而且故事中的女子永远都是同一种面目, 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, 只要与主角见一面就会与对方沉浸在爱河里。商婉盈虽然不是什么卫道士, 但看到这样的故事总是觉得有点儿恶心。
后来璇玑先生和颜亭书两人火起来的时候,商婉盈虽然听说过他们的名头,却也生不起再看的兴趣了。
如今她被关在绣楼里,整日无所事事,无聊地翻着婢女买的那些杂志,蓦然看到了一本与其他花花绿绿的封壳完全不同的,封面素雅,只写了“绣心”二字。
婢女正在为她梳发,瞟了一眼她手上的杂志,才笑道:“小姐不知道,这本杂志可难买呢!”
“哦?”
“听说是专供女子的,如果有男人买,都是不卖的,而且每个月的数量都很少……”
商婉盈一边听婢女絮叨,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开杂志,本以为只是个噱头,没想到翻开之后,里面的内容还真是千奇百怪,但却都像是婢女所说的,是面向女子的。有教人化妆的,有教人搭配衣服的,便是几个短篇小说,也都是从女子角度出发。
商婉盈难得有了兴致,虽然也不大喜欢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只是在后宅围绕着男人转,但好歹个性多样,倒是比她从前看的那些有趣多了。
直到她翻到了一篇名为《错生》的文章。
一开始她并不太在意,虽说昙娘始终不愿意接受唐生,但她终究还是被逼着嫁给了对方。商婉盈在心中百无聊赖地想着,大概结局又是女主角被男主角感动,然后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吧,再不然就是男主角变心,女主角运用宅斗技巧,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。
虽然她还只看了几篇这样的故事,但已经充分总结了现在市面上女性小说的两种套路。
然而当昙娘说出那句:若有来生,惟愿你为女来我为男。
商婉盈忽然怔住了,从头至尾,昙娘对待唐生的态度就不曾发生改变,她不是如水波摆动的浮萍,她是柔弱却坚韧的芦苇,她的心从未更改。
之后,雷电击中昙娘与唐生的头顶,两人交换人生。
大部分女人或许更喜欢看唐生变成昙娘之后的遭遇,觉得解气。然而商婉盈却对此毫无兴趣,反而是昙娘变成唐生之后,她从一开始的不自信,逐渐在官场中如鱼得水,这中间的权谋虽然只是浅尝辄止,但也让她热血沸腾。
这才是她想过的生活,在后宅中争一根钗争一份宠爱有什么意思,而谋国事,争大义,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姓,为了朝廷,这才不负她自小受到的教导,不负她这不亚于男儿的才华。
而这个故事也勾起了商婉盈一些久远的记忆。
记得她三岁时就能背诵千字文了,年纪再大一些就和哥哥一同学习四书五经,虽然她年纪小,但成绩却总比哥哥们好。那时候,父亲总是抱着她,感慨道:为何我家婉儿不是男孩?
当时的商婉盈不明白这句话代表了什么,到后来她终于懂了。
哪怕她的哥哥们资质不如她,他们也能去考科举,能出仕做官,便是科举之上没有才华,也能打理家业,他们才是家中的顶梁柱。
而她呢?年纪越大受到的束缚就越多,如今只能被关在绣楼中,等待着父母给她挑选的夫君,嫁给他之后在后宅里打发时日,过着面目模糊的一生。这些东西只要商婉盈想到就觉得浑身发寒,可是她有什么办法,这就是现实。
她总是在想,如果她生为男儿会怎么样?她会做的比哥哥们好千百倍,甚至比这世间其他的男人都好千百倍,只可惜这些东西只是她的梦,永远只能想想。
而她没想到,竟然还有旁人也会这样想,甚至还将这样的野望写成了故事。
商婉盈猛然站起来,把婢女吓了一跳:“小姐?”
商婉盈咬住嘴唇,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,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坐了下来,将自己的冲动压了下来。
婢女却着急道:“小姐,您身上怎么这么烫,是不是发热了?婢子去找大夫……”
商婉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:“不用去找大夫,我没事。”
她压下心头蓬勃的火焰,只觉得原本无趣的生活,突然又令她充满了斗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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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错生》因为发表在《绣心》之上,所以一开始知名度并不高。但《绣心》虽然名义上是给后宅女子看的杂志,但总有那么一些男人抱着龌龊的心思买来看。
而有颜亭书的名气,这篇文章很快就流传出去了。
正如当初叶老所担忧的那样,有些人看完冷汗涔涔,有所感悟,但更多人看完却是觉得被戳中了自尊心,对颜亭书破口大骂,认为他故意写出这样的东西哗众取宠。
不过这并不包括邵瑾瑜。
作为颜先生的头号粉丝,或者说,脑残粉。邵瑾瑜不止是在茶楼真人辩论,还写文章与人对骂。原本对四书五经毫不感兴趣的邵瑾瑜,为了不至于被人引经据典却听不懂,竟然抱着从未有过的热情投入了书本的怀抱,再加上他逻辑清晰,擅长诡辩,也着实在江东一地闯出了些名头。
邵瑾瑜可不管这篇文章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,在他看来,这篇文章写得极好,让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,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揣着上了茶楼。
原本义愤填膺骂颜亭书的人,一看到他,顿时就闭上了嘴,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过往的种种经验告诉他们,最好不要去惹邵瑾瑜这条疯狗,毕竟在骂人这方面,他已经远远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列,前一个被他骂的吐血的士子现在还躺在家里喝药呢。
邵瑾瑜连走了几家茶楼,都没有听到对颜先生不好的评论,最后只能带着失望又高兴的心情回家了。
荻州是长信书坊的大本营,《错生》在这边流传地也更广一些,不过因为邵瑾瑜的存在,居然没有形成一面倒的讨伐颜亭书的情景。
而其他地方虽然也有不少人骂骂咧咧,但大多都只是私下里说说,敢在杂志上写的人并不多。他们也怕被邵瑾瑜发现,追着骂过来,到时候面子里子都没有了,说不好还得躺在床上喝药。
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没有推手,所以很快就被其他的新闻给盖过去了。
而一直关注着这件事的苏清漪虽然有些奇怪,但其实也悄悄地松了口气。她又不是受虐狂,虽然知道会引发风波,但也并不代表她就想被人骂了。
其实谢芷凝也问过她是不是要换个笔名,苏清漪犹豫了一下,却还是拒绝了。
的确,当初在杂志上的那些小说,若是换个笔名写,颜亭书这个名字不会像现在这般毁誉参半。